北京的名胜古迹众多,故宫、颐和园、圆明园、长城……但说起具有中国宗教特色的当属四坛—天坛、地坛、日坛、月坛,而在四坛中,最有名、保护最完好的是天坛。
天坛,是古代帝王祭天的地方,几乎任何一座古都城都有天坛。大约从西周开始,古代的君王就在一个土台上,点燃柴火,祭祀老天,后来的朝代沿袭了西周的这一做法,只是越祭越高,后来发展成到泰山顶上去祭天。明清两代的帝王,建都北京,也许是北京附近没有像样的高山,也许是这些帝王偷懒,反正在前门的南面堆起了一个土堆,算是有了“燔柴于泰坛,祭天也”的古意。由于时代较近,这处古迹被完好地保存下来。
天坛
北京的天坛十分雄伟,高高的祭坛被各种白色大理石雕刻的花纹装点得庄严肃穆。坛面上正中有一块圆石,以这块圆石为圆心向外铺了九层石条,每层都是九的倍数,如第1层9块,第2层18块……最后一层81块。站在坛的中央,确实有一种近天的感觉。
天坛正北方,有一大殿,号祈年殿,顾名思义,这是皇帝祭天时祈祷农业丰收、风调雨顺、国家安泰的地方。祈年殿实际上是个神殿,里面供着各种天神,有管风的,有管雨的,也有管平安的。天神法相肃穆,或威武,或庄严,或高深莫测,给人一种震撼的感觉(后来改供八位清代皇帝)。
祈年殿内部
许多初来析年殿的人,都被精美的建筑所震惊,那28根大柱,即象征四季、十二月、十二时辰,又象征着黄道二十八宿,中国古人真是太有学问了。但许多参观的人可能未注意到,祈年殿里还有一尊地位最高的神,那就是天帝。可天帝在哪里呢?也难怪大家看不见,祈年殿正中的一个神台上,放着一个数尺高的神牌,这就是天帝,在高大威严的神像群中,这个小神牌几乎不被人们注意。
有人不相信说:胡说八道,既然天帝是诸神的首领,为什么没有神像呢?难道中国人对天帝不尊吗?
许多人面对这个问题时,都只能无可奈何地笑一笑,很少有人能搞清楚这个问题。大家知道,世界上的宗教大都是偶像崇拜,即所崇拜的神都有神像法身,基督教里的耶稣、佛教里的释迦牟尼、道教里的太上老君,人人都有一个塑像,供大家跪拜。可是,中国的最高神却无神像,这是为什么呢?
上面我们曾经说到,中国的宗教崇拜很特殊,有时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,天帝无像就是一个奇怪的现象。
实际上,一旦说穿了并不奇怪。无论是中华民族,还是世界上的其他民族,没有一个人能给“天帝”造出一个神像,这可不是小看大家的本事。因为,中国所崇拜的“天帝”不是具体的神,它所代表的是浩渺无垠的天空,它有无限之大,但又空洞无物,既看不着,也摸不着。那么,请问哪一位有本事为这个虚无的天空造出一个神像来呢?
正因为如此,几千年来,“天帝”只能委委屈屈地安身于一个小小的牌位,而不能像其他神一样,有一个法相庄严的金身。人们虽然能够理解“天帝”没有神像的苦衷,但心理总觉得怪怪的,不是滋味,难道我们不能换一个跟大家一样的崇拜吗?那万万使不得,你不知道“天帝”在中国宗教信仰中有多么高的身份,轻易动不得。
中国对天的信仰起源极古老,反正在殷墟挖出的甲骨文里就有“天字。郭沫若曾在《先秦天道观之进展》一文中罗列了八条证据,认为殷商时虽然就有“天”字,却不是神称,即“天”在当时不作为崇拜对象。郭沫若的观点未免武断了一些,因为我们对甲骨文还知道得很少,许多字都是猜出来的,猜得准不准还是个疑间。比如说,甲骨文有许多“上帝”的记载,“上”字和“天”字在结构上极为相似,有的就是一个写法。在古人的心目中,上面就是天,天就是上面。因此,“上帝”就是“天帝”,两者合二为一。怎么能武断地说甲骨文的“天”不是神称呢?再者,西周的天崇拜就极为普遍了,难道这个“天”是一下子冒出来的吗?因此,天崇拜应该发端于殷商而不是西周,西周只是继承而已。
甲骨文的天字
从殷周两代看,“天帝”的崇拜是社会最主要的崇拜,几乎具有一神崇拜的许多特点。
“天帝其降馑?”(《通纂》)
“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。”(《诗经·大雅·文王之什》)
“…天乃大命文王。殪戎殷……”(《尚书·周书·康诰》)
这个“天”、“天帝”就是古代人心目中最大的一个神灵,它对人世社会的一切事情都有权干涉。这一崇拜后来与祖先崇拜相结合,成为中国“二元宗教”的主体,并一直影响几千年的社会文化、心理。
由此可见,正确理解中国的天崇拜,是我们认识中国古代历史、人文心理的重要基础,否则,一切的研究统统是盲人摸大象,越研究,越背离历史的真相,听起来像听天书一样不知所云。
关于中国奇怪的“天崇拜”,人们自然要问到两个问题:第一,天崇拜究竟是什么内容?第二,天崇拜是怎么来的?
天崇拜的内容,殷商甲骨文、西周金文及各种古文献都没有记载,现在的学者理所当然应该不知道。由于第一个问题不清楚,那么关于天崇拜的来历就更不清楚了。现在通行的观点认为,中国的天崇拜不是由自然神转化来的,而是后来许多社会神集合在一起的产物。严格地说,这个解释根本不能算作一个解释。殷商或殷商以前,我们所发现的神灵崇拜当中,有许多都源于原始的自然崇拜,虽然有些神在后来的发展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异,但如果仔细追溯的话,都可以从原始宗教当中找到痕迹,那么,为什么对天的崇拜就不可能是原始自然崇拜呢?再者,“神性集合在一起的产物”这个提法本身就很朦胧,它是一个相当滑头的解释,事实上又没有说出任何实在的东西。
如此说来,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宗教形式—天崇拜,竟然是来历不明的崇拜。不但来历不明,说也说不清楚。比如说,从天崇拜当中演化出了对“天道”的敬畏,但什么又是天道呢?这可难死中国人了,连老子这么伟大的哲学家也说不清楚。在《道德经》中,老子总是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语言形容天道,不信的话就让我们读两段,保证搞得你恍兮惚兮:
道德经
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无名天地之始;有名万物之母。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。此两者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。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”
“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。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。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”
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独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地母。吾不知其名,强字之曰道,强为之名曰大。”
你搞清楚了没有?保证没有人敢说自己懂得了老子的意思。但这就是天道,这就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天。
从殷周两代记载的实际用法看,天崇拜绝不是各种神性的集合体,它的崇拜对象就是自然的天空,《诗经·雨无正》曰:“浩浩昊天,不骏其德。”诗文中“浩浩昊天”指的绝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,而指虚无缥缈的天空,甚至可以说是指浩瀚无垠的宇宙。《周易》曰: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”这句话不知被多少中国学者引用,有些人还把它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个主要特征,在这里“天”就是自然之天,也有人将此处的“天”解释为大自然,这是不对的,因为在中国上古文字表意上,天就只有一个意思,那就是虚无的天空。
中国古人崇拜虚无的天空,多么不可思议的崇拜啊!
有一则寓意深刻的笑话,说的是有一天,在某个城市的美术展览馆,举办了一次盛况空前的美术展览,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。展厅里各种作品琳最满目,不由得使人驻足观赏、品头论足。当参观的人流来到一幅题为《牛吃草》的作品前面时,不觉都愣住了,因为这幅画仅仅有一个标题,整个画面空空如也。好奇的观众请教作者说:“您画的草呢?”作者回答:“被牛吃完了。”观众又间:“那么牛呢?”作者说:“牛吃完草自然是走了。”我们敢肯定,看着这块什么也没画的空白画布,绝不会有人说:瞧,画得真美呀!因为无从谈起。
那么,虚无的天空有使早期人类崇拜它的理由吗?答案是彻底否定的,它与我们以上说到的这则笑话是同样的道理。大家不妨想一想,如果把天空中存在的风、雨、雷、电和日月星辰去掉的话,天空不就成了一块什么都没有的画布了吗?什么都没有的天空,就是无形无质的虚空,也就是空无,不但是古代人,即使是现代人也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个虚无的空间。因此,虚空完全不具备使人类发生崇拜的自然属性,正如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去崇拜时间之神一样。
各路神仙
宗教崇拜的发生,主要是因为外部事物的影响,比如,给予人们实惠的东西,即对人们生活有利的东西,像太阳驱走了黑暗的恐惧,使万物生长,因此后人崇拜它;当然对人们生活不利的因素,由于太强大,无法战胜,也可以使人对其崇拜。像瘟疫,它夺去人们的生命,使人痛苦,但又消灭不了,所以,人们崇拜瘟神。总之,所有的崇拜对象都直接或间接影响人们的生活。
那么,虚无的天空对人又有什么影响呢?无形无体,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不会使古人产生联想的,比如,空气看不见摸不着,却对人类有重大影响,可是古人认识不到,所以世界上没有崇拜空气的。
从思维科学的角度来看,人类智力的发展是个渐进的过程,在智力低下的早期,形象思维占了主导地位,而抽象思维却不发达,这一点在原始的岩画中得到了证实。岩画的内容基本上描述的都是原始人的生活,如何射杀一头鹿,如何崇拜一种东西等,在岩画中绝对找不着像毕加索印象派那样的绘画。
原始人
形象思维来自于直接的视觉刺激,而动态性的东西往往比静态的东西更能引人注目,例如,天空中闪烁的星辰、盈亏有序的月亮、东升西落的太阳、飘逸流动的星云、金蛇般的闪电、时大时小的雷鸣等都具有强烈的动感,所以自古以来就强烈刺激着原始人的视觉,于是统统发展成为原始崇拜的对象。相反,虚无的天空是绝对静止的,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,根本不具备引人注目的动态特点。
从中国人的心态来分析,历史形成了中国人现实、功利的心理,鲁迅曾总结说:“华土之民,先居黄河流城,颇乏天惠,其生也勤,故重实际玄想。”实际的中国人发明了最不实际的“天空崇拜”,这本身就是一桩怪事。
或许有人会用上古埃及的原始宗教来反驳我们,但从埃及人把天空想象成奴特手脚跨地弯曲的半圆身体、身上又装饰着许多星星看,人们并非将奴特当成天空本身来崇拜,只是把她作为星辰之母而已,在本质上还是星崇拜,不是天空崇拜。
古埃及
在完全没有可能的前提下,中国古代出现了本不该出现的宗教崇拜,这就是我们提出的问题。如何合理、科学地解释它呢?
除非有新的考古资料出现,否则,用现有的资料是不可能解答这一问题的。甲骨文我们研究了近年,上古文献我们研究了几千年,但至今问题没能解决。难道我们非要等到新的考古资料出现以后再去解决这个问题吗?事实上,中国尚有大量的资料没有被利用,那就是上古神话。当我们不能在文字记载中找到“天空崇拜”出现的恰当解释时,为什么不去考虑从神话中探源呢?
西王母
事实上,中国古人格外注意天空并非源起于殷商或西周,早在神话出现的时候,原始人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理由,对虚无的天空总是津津乐道,给后人留下了大量关于天的神话。有趣的是,中国上古神话是以“天”为中心展开的,许多著名的神迹都和“天”有密切的关系,例如,“开天辟地”的神话涉及盘古、伏羲、女娲、混沌、黄帝等神;“天梯”的神话涉及伏羲兄妹、黄帝、颛顼、柏高、十巫等神;“女娲补天”的神话涉及女娲、祝融、共工等神;“天倾西北”的神话涉及祝融、共工、大禹等神;“十日并出”的神话涉及太皋、羲和、后羿、嫦娥、西王母等神。可以说,天神话是一条红线,它能穿起中国许多神话和古神。在神话研究者感叹中国神话不像古希腊神话那样有体系的时候,为什么不去注意中国的有关“天神话”呢?因为中国的“天神话”自成一个体系。
盘古
刑天
共工大战祝融
按照一般的常识,神话的历史要比文字的历史久远。中国的天崇拜产生于殷、周时期,比神话不知要晚多少年。因此,我们认为,“天空崇拜”与“天神话”之间有必然的联系。
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?“天崇拜”的天与“天神话”的天,两者含义是否相同?如果不相同,它们各自的对象又是什么呢?
正如我们以上分析的那样,如果神话中的“天”也是一个无形无体的虚空,那么不但不会形成“天空崇拜”,甚至连“天神话”的本身都不存在。
因此,面对大量关于“天”的神话,我们不得不问:神话和宗教信仰中的“天”,与现代意义上的“天”是否同义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