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西的北坞,白天,是文徵明笔下的青绿山水画;晚间,是北方版的春江花月夜。
“坞”字有文气。当年,“元四家”之一、《富春山居图》的作者黄公望的隐居地,便是浙江富阳的庙山坞。这个富春江畔的小村子,僻静幽深,风景极美。黄公望在此过着高逸出尘的生活。其传世之作《秋山招隐图》题跋中有“此富春山之别径也。予向构一堂于其间,每春秋时焚香煮茗,游焉息焉。当晨岚夕照,月户雨窗,或登眺,或凭栏,不知身世在尘寰矣”。
又想起,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寅,也就是唐伯虎,晚年居住的地方叫桃花坞,也有一个“坞”字。他作诗曰:“桃花坞里桃花庵,桃花庵下桃花仙。桃花仙人种桃树,又摘桃花换酒钱……”悠哉似神仙。
字典里,“坞”字意为“地势四周高而中间凹的地方”或是“在水边建筑的停船或修建船只的处所”。
关于北坞公园,据说是明永乐十三年,京西这一带发生大水灾,朝廷派船队来此救灾长达两年之久,因此成村。当时船只集中停泊的三个地方,成为北坞、中坞和南坞。北坞村景观的鼎盛时期大约是在清乾隆晚期,其作为清漪园西部耕织图景的外延,有上千亩稻田耕种。北坞村的稻田是用玉泉山水浇灌的“京西稻”,历史上一直是皇家御用贡米的出产地。
北坞公园金色的稻田
幸运的是,如今的北坞公园,还保留着一方方可爱的水稻田。谁来享受这珍贵的“贡米”,不得而知,但对于迷恋田园风光的京城居民来说,不啻于是慷慨的馈赠。
眼下临近中秋与秋分。秋天已经要过半了吗?北京的秋,感觉你实在太短暂了。
这个时节的北坞公园,水稻田最美。周末,正值微雨后,稻田是碧绿的青,而将熟的稻穗却泛着微微的黄,色彩明净艳丽,像是巨型的油画布在大地上铺展开来。站在稻田旁,尽可以畅想,稻穗将一天比一天更金黄,鸟雀们勤奋地作着色彩的笔记,直到颗粒归仓。
记得去年十月下旬某日,我与中国散文学会的周明、红孩诸位师友慕名来看稻田,不巧,就在我们到来的前一日,稻田收割了。迎接我们的,是一捆捆新扎的稻草。几个写诗的人,对着空空如也的稻田唱起忧伤的歌。
北坞公园的风景一直是我所钟爱的。这里除了水稻田,还擅长“借景”,完全是江南园林的构筑技巧。在苏州的狮子林,或者扬州的个园,随处可见镂空的窗,透过去,是灰墙、奇石和碧竹,像一帧完美的花鸟画。而北坞公园,走在公园的缓坡上,近处是齐整的草坪、各色杂树,不远处是水塘芦苇,再往远处放眼,玉泉山上的玉峰塔,亭亭而立,也像一帧镜框,风景层层叠叠,人像行走在山水画里。
在北坞公园可远眺玉泉山上的玉峰塔
说起山水画,想起北宋郭熙的著名画论:“世之笃论,谓山水有可行者,有可望者,有可游者,有可居者。画凡至此,皆入妙品。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……”北坞公园若是一幅山水画,便是郭熙赞赏的那种“可居可游”。拿我们熟悉的景致来打比方,华山、庐山、黄山,都是可行可望,而浙江湖州的莫干山,算是可居可游。绘画史上,关仝的《关山行旅图》、荆浩的《匡庐图》、范宽的《溪山行旅图》等,都是可行可望。再比如“元四家”之一王蒙的《青卞隐居图》,神秘幽深。山太过繁茂,回旋危耸,房子挤在中央,有逼仄感。他的《具区林屋图》也是,石头很密,线条硬朗,都不适合居住。
赵孟的《鹊华秋色图》虽然有淡然之美,但有萧瑟气,久住易生悲。《浮玉山居图》《雪堂客话图》等,也都冷,高处不胜寒。《溪山渔隐图》由于树多,显得幽深,凉气重。
而到了明朝文徵明的青绿山水画,则称得上可居可游,令人有亲近感。有时我想,不知道文徵明先生当年在京城居住的时候有没有到过北坞。这里也适合搞个文人雅集,顺便作一幅秀雅的青绿山水画。
“明四家”之一的文徵明是个相当有耐心的人。他性格沉稳内敛,与同时代的狂士唐寅完全不是一个路数。所以他相当长寿,八十多岁的年纪还能写一笔隽永的蝇头小楷。
(明)文徵明雨余春树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虽然文人画在元代基本告别了色彩的渲染,回归了纯粹的水墨,但后人文徵明还是相当迷恋色彩的魅力。他坚持着文人画的简淡风格,“以简淡为贵”。青绿山水画《雨余春树图》,全图都是缓慢的土坡,坡台蜿蜒,溪岸态势平远,坡石层叠参差错落,形成起伏纵深。中景一草亭,古松杂树散落于坡石平台间,溪岸延伸至山麓。远景兀然耸起一座陡峭的山峰,与远处雾气乍现的松林相接,烟岚升腾。山间文人雅士或坐于石桥上观泉,或问道,或闲谈,远处松林中矗落数间茅屋,有一种安逸朴实的自在。
还有,“扬州八怪”之一华喦的《隔水吟窗图》,清新,舒朗,看起来也相当宜居。房子依山临水,大半袒露在阳光里,类似农家山居。屋顶掩映在梧桐、竹、芭蕉树的中央,既有遮蔽感,又可以晒到大片的阳光,冷暖适度。矮屋连成片,可任意布置成书房和茶屋,供朋友来访闲居。每屋必设清供。屋前用竹篱笆围出平坦的小院子,有鹤漫步。鹤居之所,大抵不俗。出门来,便临江。洲渚错落,表示这是一片并不深的水面,可亲近戏水,可冥想静观。远处有帆影。更远处,群山连绵……
(清)华嵒隔水吟窗图上海博物馆藏
《隔水吟窗图》左上方有华嵒题诗:“隔水吟窗若有人,浅蓝衫子墨绫巾。檐前宿雨团新绿,洗却桐阴一斛尘。”真心叫人欢喜,意境类似王维的“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。”
北坞公园的气质,便也是这般的简阔幽远。只可惜,这里不准搭建草亭,不然一定是京城最美的居所。我多么渴望一种“在野”的生活方式。遗憾,这里也不准搭帐篷。我曾多次幻想着,在公园水塘附近的草坪上铺开毯子,席地而坐。支一张桌,一把椅,铺展轻巧的野外小茶桌和茶具,闻着稻花香,以茶会友,侃侃而谈。
北坞公园
梦里,住进北坞公园。梦里,住进《惠山茶会图》《雨余春树图》,住进《隔水吟窗图》。
我认识一位居住在北坞公园附近的散文家,山东人,姓郭。郭大哥称得上是个奇人,很少睡眠,每天只三四小时,其他时间,便是在北坞公园附近游走。他是军人出身,胆子大,身体壮,公园南边那一片荒地、芦苇荡等,他曾多次在深夜里或凌晨三四点钟走过。他热爱大自然,冬天只穿单衣,最多穿件毛衣,走起来大步流星,像绿林好汉。每每聊起,他说,北坞这一片水土太美了,在家里坐不住,出来走走。令在座的朋友好生羡慕。
北坞公园的夜,不像市区公园那般热闹,寂静清美。
中秋、秋分,是赏月时节。停歇在宽阔的草坪,水塘里寂寥地映出月亮的倒影。远山连绵,思绪也飞升了。想起宋人谢逸,曾在既是秋分又是中秋的一天,写下一首《点绛唇·金气秋分》:金气秋分,风清露冷秋期半。凉蟾光满,桂子飘香远。素练宽衣,仙仗明飞观。霓裳乱,银桥人散,吹彻昭华管。
这里面有两个典故,一个是杜光庭《神仙感遇传》记载:一日,唐玄宗在宫中赏月,道士罗公远邀请他去月宫。罗公远把拐杖往空中一抛,化为一座银色的桥。唐玄宗走上银桥,一直来到精光夺目、寒气逼人的月宫。
昭华管也是一个典故,葛洪《西京杂记》说:汉高祖刚进咸阳宫,看到很多宝贝,其中最奇特的就是昭华管。它有二十六个孔,一旦吹响,就能听到车马在山林间行走的声音。一旦停止吹奏,这些车马声也都消失不见了。
在北坞公园赏月,可以思念一个人,也可以联想这些渺远的神话故事。再看眼前风景,比起月宫里,又多了一份熨帖和温暖。